2010年10月5日 星期二

讓魯迅重回人間



朱學勤
上海大學文學院歷史系教授


如何為「撤魯」辯護?
魯迅有言,在中國即使搬動一張桌子,都可能流血,想不到這句話應驗在他自己身上。今日為搬動他自己在中學語文教材裏的幾篇文章,卻成了敏感問題,擾攘不已。

負責中學語文教科書的人民教育出版社編審顧之川出面辯解: 「有消息說中學教材裏魯迅作品減少了,實際並不是這樣」, 「過去高中三年學6篇魯迅,現在高中三年必修課是1.25學年,有3篇魯迅作品,但在剩下的選修教科書裏還有大量魯迅作品」,「加上選修課文,遠不止6篇。」

這樣的辯護有苦心,卻迴避了更為重要的歷史趨勢,難有說服力。1923年胡適首次將魯迅文章列入初中國文課外讀物,起始正常,亦見胡適之雅量。毛澤東封魯迅為當代聖人,一口氣說了三個「空前」,事情從此起變化。1949年後,最多的一套教材裏有20多篇魯迅作品,先後入選中學語文教科書的達32篇。至文革,除了馬恩列斯毛,有全集發行者唯魯氏一人,雄踞第六位。紅衛兵南北串聯,一個口袋揣「毛主席語錄」,另一個口袋揣「魯迅語錄」,幾乎成第二本「紅寶書」,此時創第四個「空前」——「盛況空前」。1976年之後社會轉型,魯迅熱降溫,在教科書中「與時俱退」,回歸正常。顧之川說魯迅作品進入選修讀物,實際上是退回1923年胡適選魯迅之起點,可謂「人間正道是滄桑」。

文學教授的激動與年青人逃魯成風

操持現當代文學者,反應比較激烈,亦可理解。此專業之特殊,在於它本身是主流意識形態早年形成期的支柱,後者在此吸收的養分遠多於其它知識門類。「革命文學」、「文學革命」,文學或許被糟蹋,革命卻直接輸入了意識形態。托洛茨基當年著《文學與革命》,說盡了此類革命如何離不開文學動員,可歌可泣,可圈可點。此專業特殊性之二,在於此專業時至今日,招收研究生之多在人文學科中可拔頭籌,入學後可讀書之少,又成反比,說是「魯學」之下次生學科,名正言順。今日「新左」出此門下者居多,並不奇怪。故而每有「退魯」話題,該專業人士總是憤懣不已。

此次有教授引南京大學《中國人文社會科學學術影響力報告》,稱「中國文學論文引用前10名作者排名中,魯迅排名第一,其後才是胡適、周作人、馬克思等人。《魯迅全集》入選「改革開放30年最具影響力的300本書」。這種經由歷史沉澱而出的結論應該是迅翁作品魅力的最好驗證。」 「魯學」愛「迅翁」,天經地義,可以持續地愛,永久地愛,但後面一句結論則受限於這一學科的既定眼界,略顯狹隘。30年能證明什麼?翻一番,60年也不過彈指一瞬。若論30年能證成,那還不如拿前一個30年說事,一人獨享四「空前」,豈不更雄辯?後一個30年中國有進步,魯迅才從「空前」地位退居「300本書」以內。這是魯學之不幸,卻是魯迅之幸運,魯迅終於能回歸人間,有什麼不好?至於「中國文學論文」引用魯迅還是排列第一,那不說明魯迅有地位,只說明此專業沒出息——在多大程度上,還未退出革命後的低燒階段。

幸虧年青人不爭論。《錢江晚報》是魯迅家鄉的報紙,811報道:中學校園裏流傳著一句順口溜,「一怕文言文、二怕寫作文、三怕周樹人」。此外,北京師範大學附中的鄧虹老師告訴記者,她曾在一個理科實驗班級做過調查,42名學生,喜歡魯迅的只有6人。年青人不理會「歷史積澱而出的結論」,掉頭而去,是墮落,還是自救?換個其它話題,也許我對這一代也失望。但在「擁魯」還是「逃魯」問題上,我倒相信毛氏名言不虛,稍改一下稱呼,可讀為:「世界是他們的,也是我們的,但歸根結底是他們的。」

是我們救「孩子」,還是「孩子」救「我們」?

在所有擁魯言論中,我重視下面這種觀點。914有新浪網署名潭飛的博客短文:

問:您覺得魯迅文章越來越不受人待見的真實原因是什麼?

問:您對魯迅文章淡出中學教材有何看法?譚:這早在意料之中,魯迅文章遲早會淡出,現在社會已經太「迅」了,需要節奏、感覺、氣質,停不下來。老「魯」鈍當然不合時宜,只有鞠躬謝幕一條路。問:您覺得魯迅文章越來越不受人待見的真實原因是什麼?譚:實話告訴你吧,大家以前愛看魯迅文章,因為總覺著他在說過去,說國民黨反動派,說智商低者,現在越看越像是在說現在,說自己,說有關方面,當然不爽了。問:《阿Q正傳》這麼經典的小說,都被取掉,到底什麼原因?譚:我認為現在的阿Q比魯迅在世時更多了,Q得也更厲害了,不僅人Q,很多部門更Q,靠著精神勝利法欺上瞞下,轉移焦點。YY中保持良好自我感覺,把悲劇當勝利,把失敗當成功。還有專司阿Q精神的部門,總是製造虛假歌頌文章,掩耳盜鈴,混淆是非。在這種情況下,每次面對《阿Q正傳》這部小說,他們會自然產生遭打耳光感,必除之而後快。

作者切中時弊,欲保留批判精神,寫得很好。只是有一點想提出來商榷:魯迅本是左翼人,可稱左翼上游,潭君痛恨的弊端惡變是這一源流的下游,以上游批下游,能得其正乎?只怕是同一條河流中踢水,即使從上向下踢,以左反左,反不出正果。當年那樣的批判是有問題的,將國家衰敗歸咎於「國民性」,從阿Q到吳媽人人有份,已經潛含「文化」要「革命」、「靈魂」要「改造」的呼喚。終於「橫掃」一切,「大批判」突起,八百萬人終遭橫死。這筆帳當然不能算到魯迅頭上,但毛澤東坦誠「我的心與魯迅是相通的」,紅衛兵「痛打落水狗」;禍首就算僅四人,四人中有三人(張、江、姚)與左聯有不解之緣;「迪克」嫌魯迅左得還不夠,30年代發雜文反對,由左聯憤青發跡,越反越左,終於修煉成60年代「春橋同志」。所有這些也是「由歷史沉澱而出」,而且不止一個30年,怎麼能迴避?

確實要批判,不僅要批判「大批判」,還要批判「大批判」之「早期批判」——三十年代左聯之文風,左聯之傳統。左病不除,魯難未已。現在不必喊魯氏名言了——「救救孩子」,是「我們」救「孩子」,還是「孩子」救「我們」?「孩子」們逃「魯」成風,不得已「自救」,「救」在成人之前。所謂「接著說」,究竟「誰」救「誰」?這才是應該「接著說」的真問題,大問題。


資料來源 BBC中文網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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